瑶兔白鹿

随便瞎写写 都是存稿

皈依


盛夏时节,虫鸣鸟啼,暖风吹拂,清流潺潺。

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肩上扛着木杆,杆两头各坠这一个水桶,两个水桶正随着他的步伐来回跃动。

小和尚擦了一把额上的汗,仰头瞧了眼天上的艳阳,又看了看离自己几步远的清溪,心中给自己打气:就快到了。

“救命呀!”

一声稚嫩的尖叫吓掉了小和尚肩上的木杆,他闻声寻去,只见湍急的溪流中多了一抹鲜艳艳的红。

定睛看去,竟是个身穿红衣白嫩嫩的小姑娘。

小和尚卸了水桶,拿着木杆拔腿朝着溪流跑去,把木杆递给了小姑娘。小姑娘死命抱住木杆的一端,小和尚紧握着另一端,把她和木杆一起拽上了河岸。

大难不死的小姑娘和精疲力尽的小和尚一齐躺倒在软绵的绿草上,那救了小姑娘命的木杆横在他们二人中间。

他们朝天上望去,穹顶之上是湛蓝的空和洁白的云。层叠的云雾之中,一排扑棱着翅膀大雁向南飞去。

“啪嗒”一声,一坨鸟屎落在了小和尚的额头。他眉头紧皱,一阵呲牙咧嘴,抓起一把地上的草,胡乱地擦了。

小姑娘瞧见呵呵地笑个不停,声音清脆好似相互碰撞的银铃声。小和尚羞红了脸,翻身坐起,拿起木杆便要走了。

小姑娘拽住另一头,笑眯眯道:“小和尚!你走什么?你救了我,我要给你做媳妇呀!”

瞧着面前春花灿烂的笑容,小和尚握着木杆愣在了原地。

那时,他们二人都不知,这相貌丑陋的粗木杆竟就此连接了他们的一生。

 

自那日小和尚救了小姑娘,小姑娘每日早早便跑到山上的寺庙,屁颠屁颠地跟在小和尚身后,吵嚷着要做他的小娘子。

这事被小姑娘的爹娘知道了,他们跑上山来,不顾小姑娘一路的哭闹,硬生生把她拽回了家。阿娘气的身子直抖,狠狠揍了小姑娘的屁股,骂她不知羞。

小姑娘双眼哭成了圆圆的桃子,却坚决不认错。第二天清晨便从狗洞遛出了宅子,跑到山上嚷嚷着要出家做尼姑。

爹娘上山来寻她,她哭闹着说什么都不肯回家。阿爹拽她,她便死死用手扒住门沿,倒在地上双腿蹬个不停,活像一只河里游动的泥鳅。

爹娘被她气的脸上一片姹紫嫣红,小和尚劝她回家,却被小姑娘一个猛虎扑食,扑翻在地。小和尚的背碰到了寺中上香用的炉子,“咚”的一声炉子翻倒在地,里面的香灰散了一地。小和尚和小姑娘染了满身的香灰,咳嗽个不停。

这下终于惊动了寺里的住持,颤颤巍巍地从禅房走了出来。老人家一番好言相劝,全如同对牛弹琴,没有半分作用。

小姑娘依旧搂着小和尚不肯撒手,哭嚷着要做他的小娘子,否则就要出嫁做尼姑。

爹娘管不住,住持也劝不好,年少的小和尚更是瞠目结舌,不知所措。

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事儿,父母同方丈一番商量,只得允了小姑娘来见小和尚。几个大人只当她是少不经事,等年岁大些,知了男女有别,想她也不会再有此番言语。

小姑娘瞧见自己战事大捷,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,屁颠颠地跟着爹娘回家换衣服去了。

灰头土脸的小和尚望着眼前的一片狼藉,摇着头连连道:“阿弥陀佛。”

 

时光如梭,小姑娘转眼便长大了。如父母和方丈所料,她不再把做小和尚娘子的事情挂在嘴边。只是小时候的毛病却未改,仍旧天天都往庙里跑,美名其曰要学习佛理。

小姑娘常常天未亮便来,正正经经地端坐在寺庙中听已经比她高了一头的小和尚论佛理。她学得认真,听得虔诚,大家都叹小姑娘真是爱佛如命。

只有小姑娘自己知道,她从来都不喜那枯燥乏味的佛理。她日日来这寺中只是为了能在泱泱人海中,悄悄地瞧上那认真论佛理的小和尚一眼。

 

春去秋来,小姑娘又长大了,终于长成了倾国倾城的阿依姑娘。

那张圆润的脸庞被时光打磨出了尖角,皮肤细嫩光滑,好像剥了皮的鸡蛋般吹弹即破。薄薄地扑些脂粉,整张脸白里透着嫩红,美得好像那绵延开遍山脉的山茶花。

长长的睫毛仿佛小扇,眼睛一睁一眨,那小扇就带起一阵细微的小风,拂过其他男子的心房,一阵阵阵酥麻。

到了适婚的年龄,城里上门提亲的媒婆踩坏了家里的门槛,昂贵的聘礼堆满了各个角落。阿依姑娘却一一回绝,说自己心中只有一爱,便是那山上所供之佛。

爹娘无可奈何,只得心疼地看着府里堆积成山的昂贵贺礼慢慢减少,最后重新回归空荡。

阿依姑娘仍旧每日往山上的寺庙跑。一年、两年…坊间的传言越传越烈,说让阿依姑娘倾心的并非那山上佛祖,而是那位近些年名声大振的年轻和尚。

爹娘听了气地直跺脚,恨不得撕破那些道听途说之人的嘴皮。谁想阿依姑娘听了却笑颜如花,晚上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。

爹娘心中大骇,不再允许她往山上的寺庙跑。阿依姑娘生性倔强,自是万般不肯。次日清晨偷溜出门,被阿爹发现,扔到屋里关了整整七天的禁闭。

阿依姑娘被关起来的那天,和尚抄错的经书纸卷扔了一地,藏于心中的经文也念错了几遍。别说身边的各位师兄弟,连前来听佛的老百姓都发觉了他的不对劲。

和尚坚持了两日,到了第三日,便干脆称自己身体抱恙要闭门休养,让师兄代他讲佛。

之后几日,和尚把自己关在屋中谁都不见。他闭着眼不停敲着木鱼,但敲着敲着就发起呆来,呆呆地瞧着窗外,一看就是一天。

年迈的老住持见了频频摇头,手中不停揉搓着匀润的佛珠,嘴里连连念叨:“阿弥陀佛。”

 

第八天的夜里,阿依姑娘终于来了寺庙。

她红肿着双眼,踩着地上堆积的柴火翻过矮墙,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和尚的门前,伸出手敲响了他的房门。

屋内一阵窸窣,和尚的身影越来越近,他贴着门静默了许久,终于轻声问了一句:“阿依?”

阿依姑娘用手贴着和尚映在门上的影子,哑着嗓子低低地应了一声,“和尚,我回来了。”

和尚嘴角猛烈地上扬,眼中瞬间光芒万丈,心中连日的抑郁一扫而空。他伸出手便想打开房门,“阿依,外面冷,进来说罢。”

阿依姑娘惊了,用手摸了摸自己红肿的双眼,赶忙出声嗔骂:“臭和尚!深更半夜,孤男寡女怎么能共处一室?!你的佛经都吃进肚子里啦!”

听闻此言,和尚放在门闩上的手一顿,慢慢垂了下来,眼中的光彩渐渐流失。

半晌,他再次开口,声音已经归为平静,“是贫僧逾越了。”

阿依姑娘苦笑了一下,深吸了一口气,试图找回平日里自己轻松的语调,“我就隔着门板跟你说吧。我几天没来给你捣乱,你日子过的是不是格外舒坦?”

背靠着门板坐下,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。迟疑了半刻,他吞回了本来要从喉间涌出的话语,轻轻回了一个“嗯”字。

阿依姑娘的眼眶又红了起来,她用力用手揉了揉眼睛,捡起脚边的石子向远处的草丛中扔去,努力抑制自己抖动的语调,“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的。和尚,你可不许诳我呀…你当真没有想我半分?”

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。

阿依姑娘眼眶的红渐渐在脸上晕开,先窜上了鼻头,又爬上了脸颊。眼中的雾气弥漫开来,她怪嗔了一声,也安静了下来。

初秋的夜晚已泛起了冷意,一阵风吹来,阿依姑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,没忍住打了个喷嚏。她裹紧了自己身上的外衣,甩了甩头,再次张口,“和尚,小时候你答应过要娶我的。”

回应她的是熟悉的叹气声。

虽然隔着门板,阿依姑娘的脑海中却清晰的浮现出了和尚此刻无奈的神情。

阿依姑娘的脸越发红了。

两个人背靠着背坐着,中间虽只隔了薄薄的一扇门,却好像隔了万丈远。

阿依姑娘瞥到了放置在院旁的木杆和水桶,眼底都翻起了艳红。她轻笑了一声,红唇轻启,朗诵起和尚口中常念叨的那几句,“皈依佛,皈依法,皈依僧…”

她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,声音越发颤抖,最终眼眶再也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。积攒已久的泪顺着眼眶滑下,流入嘴中,咸得发苦。

阿依姑娘再也难已维持面上的平静,两条弯弯的墨眉紧紧缠在一起,脸颊上挂满了泪,她颤抖地开口,“皈依、皈依…皈与阿依…皈于我,难道不好吗?…和尚,你说…难道不好吗?”

这次连叹气声都没有了,回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,沉默到她越发的觉得这个深夜寒冷异常。寒意穿透薄薄的的衣料爬上皮肤,她的身上似有一条冰冷的巨蟒在蜿蜒爬行。

它将阿依姑娘慢慢勒紧,直到她再也喘不过半分气。

用双手抱紧自己,阿依姑娘有些不甘心地再次开口,“和尚,皈依与我,不…行吗?”

阿依姑娘等了半晌,身后的房间中仍旧寂静一片。她侧过头瞧去,如果不是烛火将和尚的身影应在了门上,她近乎要怀疑屋内空无一人了。

良久,她自嘲地笑了笑,站起身掸了掸自己沾染了灰尘的衣摆。转过身向着屋内挥了挥手,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轻快,“和尚,再见啦。”

脚步声渐行渐远,和尚站起了身,猛地推开房门。原本在手中把玩了十几年的佛串已经被扯断,零零散散落了一地。

他目光紧紧追随着的那一抹红色消失在了转角,他慌乱地迈步走出了屋子,焦急地唤她阿依。

然而,那抹红色早已消失殆尽。

和尚没再往前走一步,只是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良久、良久,闭上眼,道了一句“好。”

只是,早已离去的阿依姑娘却听不到了。

 

第二日,山下的阿依姑娘家中迎来了长安大家肖公子家的媒婆,阿依姑娘接了那丰厚的聘礼。见闺女突然改了心性,阿依姑娘的爹娘笑得合不拢嘴。

同日,山上的和尚想要还俗,自己去找住持领了一百下戒尺。住持气他不争气,五十戒尺下下用了死劲,把和尚后背打烂了皮。

和尚额头流下的冷汗滴在地上,汇成了一小滩水迹,倒映出他紧绷的脸庞。住持心有不忍,开口问他:“可要悔?”

和尚紧咬着牙,“不悔。”

 

只是,应了亲事的阿依姑娘不知道山上事。

 

浑身是血的和尚也不知道山下事。

 

和尚被打去了半条命,简单收拾了伤口,换了干净的衣裳便匆匆下了山。山路崎岖,待他走到山脚,背上渗出的血已经染湿了新衣。

和尚走到了阿依姑娘的府门旁,有些拘谨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。府门忽然被打开,他下意识躲到了一旁。

只见阿娘喜笑颜开地握着媒婆的手,“阿依这孩子终于想通了!肖家好啊,那可是京城的大家!”

阿依姑娘跟在她身后走出了府门,朝着媒婆施施然做了个揖,“多谢范婶。”

和尚彻底呆愣在了原地,血气翻涌,他赶忙捂住嘴向远处走去。

强撑着走到远处的一个拐角,他再也撑不住,喷出了一口鲜血。随即,眼前一黑,直直地栽倒在了原地。

 

等和尚醒来已是两个月之后。

那日,住持放心不下他,便派了他师兄跟着他下山。他吐血倒下后,师兄将他带回了寺庙医治。

他这一昏,便是两个月。

阿依姑娘在十天前上了花轿,嫁去了京城,成了肖府的大太太。

和尚听完闷声地躺下,侧过身去背对着师兄。师兄原想在同他说几句,但瞧着他微微耸动的肩头,终于还是闭上嘴,走出了屋子。

和尚无声地躺在床上,泪已经打湿了枕头。

他们二人终究…还是错过了。

 

年岁流转,沧海桑田。

老住持离世,和尚接替了他的位置,成为了寺庙新的住持,法号归一。

此后一生,他再也未见过那位嫁到京城的阿依姑娘。

许多年后的一天,仪潭县的百路寺的住持归一法师驾鹤西去。他的徒弟在替他整理遗物时,发现了藏于暗室内的画卷。

数百张画卷,被整齐地码放在暗室中。徒弟随意打开了几幅,只见图上女子皆为一人。画卷中的女子或站或坐,或嬉笑怒骂,或媚眼娇嗔,各姿各态栩栩如生。

徒弟后来得知,那名女子唤作阿依。

他试图寻得阿依姑娘,却无果,只听闻她当年嫁去了京城。

几番周转打听,徒弟终于寻到了阿依姑娘的弟弟。

原来,阿依姑娘并未嫁去京城。她在结婚前夜突然悔婚,说什么也不肯嫁给肖公子。爹娘自是不会同意,强压着她上了花轿。万念俱灰的阿依姑娘在花轿中服了毒,就此香消玉殒。

之后,阿依姑娘的爹娘带着幼子搬离了仪潭县,自此再也没有回过这个伤心地。仪潭县的人们只当他们一家子搬去了京城,却不知真相如此令人唏嘘。

徒弟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寺中,走进师傅空荡荡的房间。他将师傅的画卷一卷卷从暗室中拿出,画卷上面几乎没有灰尘,证明它们曾经被人心细的照看。

徒弟看了几幅画卷后,忽然注意到了落款处的字迹。他心中惊奇,一幅幅仔细查阅了所有的画卷,竟发现每幅画的落款处都用小楷仔细地写了四个字。

徒弟瞧着画卷的落款处,一字一句地念出了那四个字。

“我心皈依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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